阳雀花的芬芳
蔡日新
人,一降生到这个世间就是一个悲剧:他在渐渐地成长,也在渐渐地衰老,尤其是失去了童年时的那种天真,则常常使人平空生起一种莫名的惆怅,勾起人们对童真的眷恋。当你在影集中凝视你自己不衫不履的孩提旧照时,或者在书页中掇起童年时所珍藏的落叶,或者是你被自己的孩子拉扯着做迷藏时,那种深深地蛰藏在心里的童年的梦,就会在你的眼前幻起。也就在这一瞬间,你感到了温馨,然而那种忻幸感也毕竟只是短暂的一杀那,此后便是更大的沉重的悲哀--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,人生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大悲剧。
童年时的我,曾与祖母一起住在乡间,那是一幢百年老屋。屋子的下首是一个小山坳,长满了油棤树,初春的油棤树叶儿可红得像火哩!门前有一条小河淌过,最后消失在长满油棤树的山坳下。为了让人们能顺利地到达小河的彼岸,伯父砍了几根楠竹架起了一座便桥,那是极为简陋的竹桥,也是当时农舍门前常见的小桥。走在那桥上还吱吱嘎嘎地作响,那竹竿儿老是颤悠悠的,它至今还深深地珍藏在我记忆区间里。当晓风或晚风拂过田园时,竹桥的倒影便会在那被霞光染得绯红的河水中晃荡,这曾经使我的童年生起许多的幻想……河水,那被霞光染得通红的河水,它是那样地神妙莫测,真够令人神往的了。记得有一位老大爷常到河边放卡子钓(一种以引诱鱼吃食时卡住鱼嘴的捕鱼工具),他翌日黎明便到河边来取鱼。遇上他钓鱼时,我常常向他讨几条还活着的小鱼,趁他离开时,便凄然地将这些小鱼放入小河里。我当时是这样想的:那些小鱼要是离开了它们的父母,肯定是活不了的,这对于小鱼的父母来说,该是一种多么大的不幸呀!也许是我的禀性过于怯懦的缘故吧,我儿时常常为了不小心弄死一只小蚱蜢而感到惶恐悲伤,甚至还会一个人躲到墙角去偷偷地哭哩……后来,大跃进的妖风把人们都赶进了集体居民点,我的老屋也被无辜地拆除了,河边的小竹桥也被人拿去劈了当作夜间拆屋时照明的火把,这自然也拆除了我童年的美梦……那个充满了野蛮与浮躁的年代,那个制造饥荒与灾难的年代,是至今都令人不敢去想象它的,中国国民的愚蠢与顽劣的素质,由此也可以想见一斑了。
更难让我忘怀的自然是故居前阳雀花的芬芳了。在老屋的上首有一个小井塘,井水清滢如镜。每当仲春之月,水面上总要漾起几点银黄色的小花瓣丝儿,那就是阳雀花。当时这阳雀花在周围几个村子都没有,只在我家的老屋才有,而且也只是一小丛儿。阳雀花的叶儿与黄杨相似,但叶片要略小一些,且呈条形;它的枝条细柔细柔的,很少节外生枝,总是簇拥着向上生长。微风拂来,阳雀花瓣便轻悠悠地飘落到井塘的水面上,没有一丝儿声响。阳雀花还是一种美味的菜肴,记得我儿时,祖母总是摘阳雀花调着鸡蛋煎着给我吃,那味道既鲜又香,怪可口的了。祖母说:这花儿吃了可以使人长得聪明,于是我总是闹着要祖母摘阳雀花给我吃。说来也难呀,那小花瓣丝儿摘半天才够上一小碗,而且还得隔一两天才能再摘下一次。每当祖母摘阳雀花时,我便坐在井塘边,摘下片片竹叶,扔到水井里当船玩。或许是因为我儿时多吃了阳雀花的缘故吧,而今虽然不算聪明,但也难得糊涂,这便使得我如同偷吃了伊甸园里的禁果一样,一生中消受了无尽的烦恼的煎熬--殊不知聪明乃是人生中莫大的不幸!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里,我真实地希望人们能够有几分愚蠢,那样,人们也许要活得自由洒脱一些;但我也深深地体会得到:人类的智慧在不断地创造文明的同时,也同样在不断地毁灭着文明,乃至人类自身……
物换星移,随着那老屋的毁灭,同时被毁灭的还有井塘、竹桥、阳雀花……但这些故居的风物,自然是深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的。诚然,而今来到那阔别了二十余年的故居前,展现在我眼前的自然只有”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“式的废墟了……啊!我的童年,我的美梦,那银黄色的阳雀花,还有祖母的慈容,虽然在这废墟中已不复可见了,但在我的大脑记忆的深处却留下了永远难以洗刷掉的印象。记忆这玩艺,有时确实也决定了一个人智商的高低,但具有比较永恒性的记忆,对于人生来说,有时何尝又不是人生中一种莫大的悲剧呢!
1987年春作于长沙市麻园岭容膝居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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